紫霄时雨

第七十六天 法拉达的宽恕

（下）

“感谢你们，英雄们。”守望者领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简单地向手持武器的勇者们鞠躬致谢。随后她转过身子，将头盔取了下来，面向着那把孤零零的月刃。伊利丹站在原地，看到她侧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又或许是表情都被她脸上那些伤痕吞了下去——守望者的脸颊上有着深深浅浅的伤疤，衬着她因为久不见光而苍白的肌肤和冷漠的神情，不真实得有些像个年久脱漆的偶人。随后他反应过来，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头盔底下的脸。

如果没有那些伤疤，她年轻的时候或许是个美人——她？“年轻”？伊利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她也有什么“年轻”不年轻的，毕竟她在他眼中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更奇怪了。他居然蹲了下来——就在玛维碰到那把月刃而月刃忽然碎成齑粉，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抽搐着号哭起来的同时——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翅膀和身体挡在了她和人群之间，挡住了他们诧异的目光。

恶魔猎手低头看着因为痛苦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她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得太晚了！”她两手扯着自己的头发痛哭，那整齐束着的白发被扯散了，凌乱地落在她冰冷的铠甲上。伊利丹回头看着卡德加，看着不耐烦的抗魔联军的勇士们，看着虽然学着领袖的样子取下了头盔，脸上却满是不解的年轻的守望者们。没有人明白玛维在为何而哭，除了他。

他曾经想过很多折磨她的法子来实现他的报复，但是他却想不到什么办法能让她在他面前这样近乎崩溃地哭泣，他了解她的固执，因此从未期待过——直到今天。他本来应该感到得意，多么讽刺！今天，这个世界上，她的仇敌现在是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了。

但他却做不到。

没有比残酷的命运本身更能折磨人的办法了，如果有，那就是在与命运的战斗中失去了一切，才发现它的存在——

伊利丹决定不让玛维继续在这地方待下去。他的手慢慢举了起来，他对自己很自信，只要对着她的后脑勺打下去，她就不会再哭了，她会被带到安全的地方，直到他们回来。

啪！他的手挥下，却被一双戴着铁甲的手格住了。

伊利丹看到玛维抬起了脸，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有泪水顺着瘦削的脸滑下来。他脱口问道：“你怎么不哭了？”

“这是我教给每个守望者的，我当然也要遵守。”她咬着牙大声回答，仿佛是故意要让她的部下听见。随后精灵女子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还告诉她们，手如果发抖的话，是绝对不会快的。”

也许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掉到自己的手背上，伊利丹感到自己的手果然颤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那东西太过熟悉，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那是她来不及擦去的眼泪，带着每个精灵独有的奥术能量。认出那缕奥术气息的一瞬间，恶魔猎手几乎要倒退一步，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发现……不，是现在才承认。他凝视着那双银色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眼睛的女主人却已经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艾露恩之泪，交到了他的手里。

“别说了。我带着部队在这里驻守。你们继续前进。”她仿佛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直白地说道。伊利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点了下头，回身向着后方一挥手，卡德加带着已经整备好的联军跟上了他。

“胜利需要的不只是勇气。你们并不缺乏勇气，却在破碎海滩遭遇惨败，是因为欺诈者在利用你们的恐惧和猜忌对付你们！”伊利达雷的主人一边大步朝着殿堂深处走去，一边朗声说道，“欺诈者就在前方等待，我要确保跟随我继续深入的人，都绝不会被恐惧支配，如果你们对命运的残酷感到害怕，对身边的同伴还有疑虑，就留在后面！”

听到他的话，有少数人停了下来。玛维当然也听到了他的话，但她只是站在原地，慢慢地重新梳好了头发，戴上头盔。随后她下了这一天的第二个命令：

“留在这里的战士们把守好道路，姐妹们，我们往另一边，去攻下军团的灵魂引擎。”

灵魂引擎所在曾是暗夜精灵神圣的墓园，也是先代大祭司德雅娜的葬处。然而如今那里也已经遭受腐化，到处是灵魂的哀哭之声。玛维让年轻的艾斯特莱娅指挥姐妹们对那邪恶机械的攻击，那姑娘几个月前还是个爱哭鬼，但她现在已经成长成了勇敢的守望者。她自己凭着记忆跳进了墓园旁还未被污染的圣泉，果然和万年前一样感受到自己进入了月光下的灵域，高阶祭司德雅娜的灵魂正站在不远处，她还穿着下葬时候的华丽服饰，但面容已经扭曲，正对着其他女祭司的亡魂念念有词。玛维心中又生出一股酸楚——她的导师，曾经是月光下最虔诚的女祭司，为了对抗军团英勇牺牲的她，却也未能蒙获艾露恩的庇佑。

玛维借着圣泉的力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她潜到德雅娜身旁，随后迅如闪电地出手，将经过先知维伦圣光祝福的匕首插进了导师的胸膛。高阶祭司尖叫起来，但玛维始终不松手，她紧紧抓住匕首，直到被扭曲的灵魂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地上。

“影歌家的女儿，是你！”德雅娜的眼神清明起来，又充满了悲伤，“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把高阶祭司的位置传给年轻的语风的女儿，而不是你？”

“我不恨您，大祭司大人。”玛维轻轻摇头。她没有说谎，自从她看到方才伊利丹凝视着她的神情，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里不再满是仇恨，而是换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怆。“一切都是艾露恩的旨意，正如我今天来到这里。”

“啊，这是女神的旨意……是她派你来救我的。”德雅娜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她的身影渐渐变作了星光，向着天空飘去。

信仰乃万物本源。对奥法有些许敏锐，你便可以成为法师；对针线有些许应手，你便可以成为裁缝；但若只有些许信仰，你永远也成不了女祭司。

玛维再次默念了一遍这句由德雅娜教会她的话。在加入月神姐妹会的第一天，严苛的高阶祭司就让每一个年轻女孩背熟了这句话，而她就是第一个背下全文并骄傲地用漂亮的笔触将它写下来的女孩子。她永远都想要做那第一名……

“替我告诉泰兰德，我很抱歉……”她听到德雅娜最后的声音在星光下回响，她只是抬起头，平静地回答：

“我会的，如果女神能让我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她最后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就转身返回了现实世界。

“艾斯特莱娅！”踏出圣泉时，玛维看到军团的扭曲造物已经翻倒在一旁，地上散落着解除了邪恶魔法的白骨，看来战斗也已经结束了。年轻的守望者应声跑了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心被放上了一把漂亮的月刃——她惊喜地说不出话，因为她知道这是前辈们提到过的仪式战刃，只有相当受认可的守望者才会获得影歌大人的这份嘉奖。

“今后你就是我所倚靠的人。你带着姐妹们回去和把守路口的人汇合，慢慢退出这里，然后马上回到神殿入口，等待卡德加的指挥！”

艾斯特莱娅郑重地点了点头，显得十分老成，但一开口还是露出几分稚气来：“那您呢？”

“我脱下女祭司长袍的时候曾向艾露恩发誓，将一直监守背叛者到我的生命结束那日。现在，我要继续执行我的任务。”

“可是您刚才答应他要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没必要对自己的囚犯诚实。”玛维说着已沿着联军的去路闪现出去，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不见。她曾对残酷的命运感到愤怒，但她从未害怕过命运本身，虽然艾露恩从未给她指明过任何道路，她却相信她走向的正是属于她的命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