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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搬运]吹落白衣裳/花琴友情向 隐bg羊花短篇

也是2014年写的一个短篇,那时候我还在打血战天策,老琴爹也还没有上线,所以设定可能和现在有点出入,但我自个儿现在看还是觉得挺好玩的?

(有历史人物,纯阳宫倒闭设定,不喜请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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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飏飏花,透影胧胧月。巫峡隔波云,姑峰漏霞雪。

镜匀娇面粉,灯泛高笼缬。夜久清露多,啼珠坠还结。

——元稹《月临花》


(一)

这是唐宪宗元和五年(810)的一个春夜——

准确的说,是个暮春的月夜。

华山莲花峰下,野生的松树、杜鹃、桃树随意地生长着,青白色的月光从天而降,倾泻在枝桠之上,也流淌在人的白衣上。

杂草丛生的山路上,一个提着灯笼的白衣男子,正在喁喁独行。

其实,月光很是明亮,并没有提灯笼的必要。但男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山道之上,大约是为了驱赶野兽才点灯的吧。

男子穿过一条掩埋在野草中的道路,在一座门前停了下来。

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那是一座道观式样的门。门上的铜吞兽门环已经锈蚀,门扇半开着,但仍可以从角脊高翘的鸱尾中看出其昔日的气魄。

“喂,有人吗?”

身着象牙白圆领袍的男子伸手叩门,却没有任何人应答他。

男子——监察御史元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终于推开厚重的门板,迈步走了进去。

就在去年(809年),年轻的校书郎、长歌门新秀元稹迁为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官正八品下,官位虽低,也小有权势,如果不是因为妻子在同年去世,对于元稹应当是值得庆贺的一年。

之所以抛下随从,独自来到山上赏花,也正是因为想要排遣丧妻的悲哀心情而已。

而这所荒废的道观,据山下的住户所言,便是昔日天宝年间曾名动一时的纯阳宫。现在,从门外看去,仍可见重重殿宇盘桓于山间,然而其中树影参差,寂无人声。

连翘、丁香在砖石地面的缝隙中,自由自在地生长。

青白色的月光照在殿宇前的石阶上,阶边斜出几枝桃花来,粉红色的花瓣正在若有若无的晚风中,一片,两片地飘落着。

桃花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花朵——然而在这青白色的月光下,在这寂寥的山巅,粉色的花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仿佛不是此世之物一般。

——若是我未曾来到此处,这些花又是为谁而开放的呢?

——不,花就是花而已,即使无人问津,也依然会开的吧。

山风大作,松涛声起,原本在微风中慢慢凋零的花瓣,开始疯狂地追逐劲风。

叮当叮当……

大殿檐角的铁马发出鸣响,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灯已经灭了。

桃花——常常被比喻为美女面容的花朵,在元稹面前迅速地凋散,花瓣被卷入幽暗的华山深谷之中,只有几片零落在他衣襟之上。

就如同女子的红泪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去年过世的妻子,不禁黯然伤心。

“桃花浅深处……”

或许元稹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双唇正在吟咏。

是一首从未被吟咏过的,新诗的开头。

“似匀深浅妆……”

妻子的面容,还时时闪现在眼前,那眼角的一抹淡淡的胭脂,颜色似乎还很是鲜明,可是转眼之间,已成梦幻,只留怅然而已!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吟咏这首诗的,是监察御史元稹呢,还是桃花自伤命薄而托元稹之口吟出的呢?

总之,那是一股浓烈的感情——就如看不见的风,通过花瓣的飘飞而为人所见一般,看不见的感情,也通过这短短的二十个字,才能为他人所见。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元稹又小声地吟咏了一遍,然后坐在地上,开始磨墨。

那个时候,在寺院、驿馆壁上题诗是文人们流行的爱好——虽然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道观,但元稹仍然认真地磨着墨。正如那桃花并不是为被人所见才开花、落花一般,他题写这首诗,也并不是为他人看到——

然而他在照壁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便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裳摩擦声。

难道这观中还有人留守?或是同自己一般游玩到此的游人?

元稹转过身去,看到月光下的庭院中,站着一个童子。

童子穿着玄色衣袖的白色短衣,头发用红绸带扎起。光着脚,脚上带着闪闪发亮的脚环,看起来大概是金环。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庭院中的。童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着手执毛笔的男子,轻轻地摆了摆手。

“你家主人在这里么?”

元稹问道,但童子一言不发,只是向他跑过来,伸手将他往照壁的阴影中推。

“你这是做什么……”

元稹觉得奇怪,但他还没有问完,石阶上的夜色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何人在我纯阳宫墙前涂写!”

还没有等元稹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清响,石阶上闪出一道亮光,直直向着他面门袭来!

是剑光!

元稹到底是长歌门这一代的杰出人物,立即反应过来,想要拔出腰间佩剑格挡——

剑,却拔不出。

在对方的剑到之前,已经有一股凌冽的气息缠住了他的全身,使他一时竟然无法动作!

“呜哇!”

元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穿透又重重抛了出去,直接飞出了门外,撞在门前的巨石之上。

死定了……

被人一剑穿胸,是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然而元稹并没有觉得十分惊恐,反而恍惚有些欣慰——

莫非是妻子听到了他的诗篇,遣了阴曹部属带自己走的?

身后传来人急促的脚步声,元稹撑起身子看时,却见是一道士服色的男子,手提长剑向这边走来,而那个白衣童子却抢先一步,伸开两手挡在他身前。

“云台,你给我让开!”

男子厉声低喝,童子只是口中“啊啊”大叫着,没有退让的意思。

“……算了,这回就放过你,若你明日不将那照壁恢复原状,贫道绝不会善罢甘休!”

僵持片刻之后,男子负气似的收剑回鞘,转身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是春暖时节,那男子仍然身披一领厚实的白色裘衣,月白色的道袍袖子隐隐约约露在下面,在夜风中飘动。

白衣童子也追随男子跑上了石阶,二人的身影像是融化在夜色中一般消失在石阶顶端高大的松树后面了。

“唔……”

二人走后,元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没有出血,但很疼,真将一把剑插在胸口也不过如此……

他拄着佩剑跌跌撞撞地下了山,随后躺倒在驿馆里,生病不起。


(二)

“事情就是这样。”

躺在榻上,元稹脸色苍白,对着床边的医者这样说道。

“有点意思啊。”

床边穿黑色深衣的医者微微一笑,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用袖子挡住了脸。

“元御史,请将伤口让在下一看……”

“没问题。范先生,请自便。”

名为范曾的年轻医生抬手掀开元稹的衣襟,只见胸口处有一道又细又短的红色痕迹,肌肤却没有破损。

“从形状上来看,像是被剑刺伤所致,然而却没有流血……”范曾自言自语般说着。

“我听说过的诸般剑术之中,大概只有七秀猿公剑、纯阳紫霞功有隔空打物之力,既然元御史见到的那人是个道士,那一定是纯阳剑法了。只不过真有如此剑法,真是令人惊叹……”

黑衣药师——范曾说着掏出一个脉枕,将手搭上元稹的手腕,把起脉来。

他原是秦岭万花谷杏林弟子,云游到华山下时,见一白衣男子脸色惨白,踉跄而来,似乎受伤不轻,便留下来为他医治。

至于知道这位狼狈的男子就是元稹,还只是一盏茶之前的事情。

元稹咳嗽一声,嗓音嘶哑地说:

“我回来之后,派仆役去打听此事,才知道这其中还有故事。”

“哦?”

“据说自纯阳宫荒废以来,颇有些垂涎于这处房产的达官贵人想要接手。”

“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如意吧。”

“没错。派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在观里过夜的,都被一个白头发的道士给打了出来。多带些人手白日去寻,却又寻不见,入夜照旧不得安生。说是鬼物吧,和尚道士百般做法都奈何不得,说是人吧,行踪又太诡异了些……”

“没想到纯阳门人星散已久,竟还有留守此地的人啊……”

“后来就传说这纯阳宫当年乃是为镇压怨鬼而建,没了道士,自然妖怪横行——于是没人敢接手,就这么抛在山上了。”

元稹说完这段话,好像用了很大的劲,躺回被褥里,半天没再发话。

过了一会儿,范曾也收回了手。

“元御史虽然吃了那人一招,但五脏六腑并无大碍,休息调养几日就能恢复了。”

范曾取了笔墨,压着一张白鹿纸在身旁的矮几上快速地写着药方,一边道,“只是在下对那位道长很是好奇,不知是何方高人愿意孤居在此呢。”

听元稹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之后,范曾把玩着自己鬓边的一缕长发,陷入了沉思。

“您说在那个道长和童子的身旁,有降真香和香烛的味道?”

不等元稹回答,他自己说了下去。

乌黑的眼睛里,跳动着好像是兴奋,好像是惊异的微光。

“衣饰华贵,剑法惊人,又常在殿前供奉,这大概是一位殿主级别的真人。”

“唔,唔……“

元稹口里应着,脸上却显出狐疑的神色。

“这样的话,那道士对您出手,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那家伙似乎对我在墙上题诗这件事很是生气……”

范曾站起来将写满字的白鹿纸递给了等候在一边的侍从,吩咐他按方子去抓药。等他叉着手回到元稹身边时,嘴角又现出一抹经过掩饰,却仍很明显的微笑。

“那么,元御史,您打算和我一道去见见那位真人,解释一下误会吗?”

说到“见”字的时候,元稹被子底下的身体似乎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

“范先生,你若不想受伤的话,还是不要去了。那男人不讲道理的……”

然而面前这个看起来很是文弱的黑衣男子,在处理了他身上的伤口之后,却还是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范曾含着嘴角的一抹微笑,望向窗外。

“若是不去的话,山花可就要谢了哦。”

元稹还是不愿意去。

那一剑给他的震撼好像一场恶梦,使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范曾没说什么,继续留在驿舍里照顾这位诗人。

直到夜里,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元稹的榻边。

是那个在纯阳宫门墙下见过的,白衣服、黑发上扎着红绸带的赤足童子。

是独自一人来到此处的。

童子还是没有说话,面对从榻上弹起来的元稹,只是一边 “啊啊”地叫着,一边伸出白皙的小手,指了指房室的白色板壁。

元稹的额上冒出冷汗。

“是说照壁的那件事吗……”

昨夜道人确实要求自己,第二天就要刮掉照壁上的诗句。

可是自己一整天都躺在榻上,而且已经没有再上山的打算了。

难道童子是因为这件事来催促他的?

“咕。”

童子的喉咙里发出很奇怪的声音,但元稹好像觉得自己能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这个白衣童子似乎不能说话,元稹还是打算抓住他,问出那个道人的底细。

他慢慢地在被子底下摸到佩剑,双眼紧盯着童子。

童子只是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黑色的衣袖里,飘散出降真香的气息。

“喝!”

元稹握紧了手中剑,突然从被子中跃起,整个人向童子扑了过去。

“嘎啊!”

童子发出一声厉叫,身子像旋风中的一片羽毛一样忽然向上升起,躲开了元稹的手掌,又躲开了他连刺过来的三剑,朝着半开的板窗蹿去。

“别跑!”元稹还要追时,童子的身影已经从板窗缝隙里滑出,飘到了洒满月光的夜空中,随后乘着夜风,摇摇晃晃地不见了。

“元御史,发生什么事了?”歇息在隔壁的范曾听到响动,拔出腰间铁笔冲过来,却只看到穿着单衣的元稹手持长剑站在室内,灯盏打翻了,只剩下一缕袅袅的青烟浮动。

元稹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因为害怕。

“那个孩子,又来了……我没能抓住他,让他跑了。”

他脸色从白变青,看起来十分可怖。

“那东西好像不是普通的小孩……”

范曾转头看了看显然是被动过的板窗,从窗缝里摸下一缕什么东西,借着月光看了看,又掏出一块手帕包了起来,放进怀里。

“恐怕您明天非得上山一回不可了,否则那位真人,可能明夜会亲自来找您的麻烦。”

“……”

“元御史,在下曾在万花谷中学得一些点穴截脉之术,愿与您同往。”

“我们很难对付那个男人。”

元稹低下头,显然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感到后悔。

 “我们只要客气一些,应该不会被粗暴对待吧?如果您还是不放心的话,就请听我的安排。”

“你的安排?”

“数十年之前,万花谷与纯阳宫深有交情,我在谷中受教多年,大概知道一点他们的路数。”

“那么,就拜托您了,范先生……”

元稹露出了好像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望着范曾。

“长歌门乃是与我万花谷齐名的风雅之地,我也很想与长歌门中的俊杰结交呢。在下明天会带上酒和笛子,也请元御史带上您的才思,同游华山之巅吧。”

范曾点了点头,将手笼在黑色衣袖里,柔声说道。

“去吧。”

“嗯,去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三)

月亮已升起——

元稹和范曾一前一后地走在荒草丛生的山路上。草叶上刚刚凝结起来的夜露随着二人的动作纷纷滚落,濡湿了衣裳下摆。

范曾腰间别着铁制打穴笔和一支雪白笛子,手中提着几个酒壶。上山之前,这些酒壶都装满了美酒,但到现在,有几个已经空了。

二人上山之时,只是缓缓而行,途中见山间风景甚美,便屡屡停下歇息,相对饮酒。

中午时分出发,到达莲花峰时已经入夜。

稍微抬头便能看到上弦月斜挂在松枝上,众多宫阙的轮廓,隐约地在山间雾气中浮动。

“这就是纯阳宫故地啊,元御史……”

或许是饮酒和攀爬山路的缘故,范曾的脸颊有些泛红,双眼闪着微光。

 “——叫我微之吧。”元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说道。

微之,是元稹的字。

“是。微之兄啊,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嗯。”

“幸好我们在路上没有把酒喝完,在此地饮酒的话,大概会有别样的味道。”

“等等,那个男人说不定……”

“不用担心。一手创立了纯阳宫的那位山石道人,不也是好酒之徒么?”

范曾微笑着说完,便撩起黑色深衣下摆,快步穿过宫门前齐膝高的深草,随后也将手放在大门的吞兽铜环上,“笃笃”地扣了三下。

“万花谷医师范曾,监察御史元微之,久闻仙府盛名,特来此赏月……”范曾朗声报出两人来历,才伸手推开大门,步入庭中。

庭中空空荡荡,没有前来引二人前往正殿的看门道士,也不见洒扫庭院的小童,只有东一簇、西一簇的不羁的野草和满地乱撒的松枝、花瓣。

二人面前的照壁上,题着一首二十字的短诗。

“微之兄,这便是你的那首题诗了?”

“没错……”元稹盯着自己写下的字,心中愈发不安。

“唔,是首好诗。”虽然如此说着,范曾却显然没有细看墙上的诗。他深黑色的双眼已经开始环顾四周,最后落到元稹的脸上。

“微之兄,你是在这庭院中见到那道人的么?”

元稹点头道:“是,当时我就站在此处,而那道士——是从那边的石阶上下来,他动作极快,我实在避之不及。”

范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哦”了一声,抚掌道:

“真是有意思……”

“范先生,怎么了?”

“那个位置,应该是纯阳宫的鬼门。”

“什么?”

《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云:“是古经西北为天门,东南为地户,西南为人门,东北为鬼门。”

元稹手指的位置正是东北方向,亦即鬼门。

“前日,也就是您受伤那天,是癸未日……”

“确实是癸未日……”

“癸未日,惊门在东南,也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惊门属金,为凶门,主惊恐、创伤、官非之事。

“这么说,我是因为闯了惊门,所以才——”

“不,在下也只是顺口说说而已。”范曾回答,“只是看来,山下人说的纯阳宫是建造起来用以镇压怨鬼一事,也并非空穴来风……”

“我不明白,镇压怨鬼什么的,和我前日所遭之事有什么关系……”元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烦恼。左手一直紧握着腰间剑柄,手心都几乎出了汗,但因为担心,他始终不敢放手。

范曾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确认里面还有酒后,转过脸对年轻士子说道。

“我们去里面走走吧,说不定能看到更有意思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元稹的问题,嘴唇轻轻抿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二人踏上石阶,登至顶端后,面前是一座即将倾颓,但尚存气势的殿宇。

虽然屋顶已经坍塌,但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其中供奉着三尊神像。

是三清,也就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这应该就是当年来此的多数人的礼拜之所三清殿了。

继续上行,耳畔传来飞瀑流泉之声,继而豁然开朗。较为平整的大片空地被众多殿宇环绕,如一只空的盘子,月光正静静注入其中。

元稹仰望正朝天空高处飞升的月亮,停下了脚步。

“月色真美……”他由衷地赞叹。

这位诗人一旦为这些自然界的景致所吸引,就仿佛连恐惧都一并忘却了。

二人干脆在山石上相对而坐,摆出酒来相对而饮。

然后,范曾从腰间取出笛子。那是一支雪白的笛子,正闪着莹润的光泽。

笛声低低地响起。

空寂,悠远的声音,从那支笛子里倒水一般流出,夜雾在流水般的乐音中轻微地震动,看不见的波澜在黑暗中一圈圈地扩散开来,然后袅袅上升,如同轻烟,散入夜风。

“啊……”

元稹忘记了饮下杯中的酒,低声赞叹。与此同时,这春天的寂寥夜空,忽然开始飘落某样东西。

晶莹又轻盈的某样东西——是雪花。

春夜如何会下雪?但是雪却在二人眼前看似真实地飘落着。

似乎是笛声向明月飞去,又在高空被冻结而落下,范曾却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只是闭着眼吹着笛子——

太动听了,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又太可惜了……

元稹正如此想着,只是眨了眨因凝视雪花而酸痛的双眼,就看到范曾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正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月光穿过松枝间的缝隙,照在树下的人影上,元稹看清了,那正是他已经见过两回的那个白衣童子。

童子正在和着笛声舞蹈。他身姿轻盈,衣袂飘举,动作间仿佛要离开地面,飞升而去。

元稹很想告诉范曾,但他实在不忍心让范曾停下来。

不,应该停下来——

只要听着这笛声,他心里的哀痛就像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不停拍打,无法平息,

“范先生!“如梦初醒的元稹终于出声,“那个童子来了,就在您身后……”

笛声戛然而止,童子也停下了动作,敛手在树下立定。

“是吗?”范曾放下了手。“那么那位道长也应该在不远处吧。何不请他出来与我们见面呢?”

“我昨天对那孩子做了粗鲁的事情,他必定会记仇的吧……”

“唔,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办法,可以让微之兄先避一避。”

“不会是用什么八门遁甲的法术吧?”

“算不上,只是一点障眼法。”范曾说着起身,走到一座偏殿屋檐下,折下一枝盛开的桃花,又走回来。

“请把这枝花戴在头上。”

“什么?”元稹接过花枝,睁大眼睛。“范先生,你这办法可真是奇怪啊。这是谁教给你的?”

“我可是有一万种艺能的花喔。”范曾露出一个看起来有些调皮的笑,“您可知我的祖师孙思邈大人,也是玄门弟子么?我没有那种步罡踏斗的本事,这些小伎俩倒还懂一些。”

“真的有用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您戴花的样子真是风流蕴藉啊。”范曾笑道。等元稹把花插在幞头上,他便扯着年轻诗人的衣角,带他站到大片空地的一角站定。

“这里是‘杜门’的方位,站在这里不要动。”

他说着,自己走到另一角。

“我这里是‘休门’……我就在这里迎接那位道长吧,他能看懂我的意思。”

“我们就站着等他出来么?”

“不,听我说,微之兄……”范曾撩了撩自己被山风吹乱的鬓发,“等一下请再吟咏一次您的那首题壁诗,我让您停下的时候就要停下,然后就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如果我动了呢?”

“如果不动的话,对方应该会把您当做是一棵桃花树,动了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吧……”

看到元稹点了点头,范曾转过身去,低声道:“开始吧……”

随后,他再一次吹起笛子。

笛声在夜空低低震响,元稹定了定神,便开始高声吟咏自己的诗作。

“桃花浅深处……”

“似匀深浅妆……”

下方的石阶似乎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春风助肠断……”

脚步越来越近了。

范曾突然侧过身子,对着元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闭上了嘴。

“——又是你这酸臭文人在此聒噪吗!”

像是从地底忽然冒出来似的,道士服色的男子怒容满面地登上台阶,手中长剑寒光闪耀。

笛声也已停住,月光下,只见范曾缓缓向前迈步,接着吟道:

“……吹落我衣裳。”

因为范曾身着黑衣,他便把最后一句中的“白衣裳”平仄不变改作了“我衣裳。”

“在下见纯阳宫如此景色,一时情难自禁,故作此诗,莫不是惊扰了道长静修了?”他面不改色向来人行礼,姿态很是优雅。

闭紧双唇的元稹站在范曾身后,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那是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俊美道士,高冠鹤氅,照样披着厚厚的白狐裘。只是满头白发,使他看起来不像是面目所呈现的年龄。

而那个白衣服童子正顺从地跟在他身后,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他这边,那眼神让元稹觉得他似乎已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四)

令元稹意外的是,在见到范曾行礼之后,道士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前日他仓皇之中,看起来仿佛修罗恶鬼的人影,此刻在月光下却如垂翼的仙鹤般静静伫立着。

月白色的道袍衣角在风中拂动,轻盈得似乎能透过月光,连影子都不留下。

一缕天宝香的气息飘散于夜空——

天宝香是玄宗在位时皇室赐予诸皇家道观的特殊香料,如今已经不多见了。看清了道人的容姿之后,元稹才相信了范曾的推断。

“你是万花谷的人!”

道人走近范曾,突然开口道。

“在下范曾,万花谷杏林一脉弟子。”范曾微微颌首。

“杏林吗……”道人抬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会到这里来?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四十多年,自安史之乱平后,还没有一个万花弟子来过。”

范曾笑道:“这么说,我叨扰道长也不全是坏事。”

“或许你是来晚了……”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范曾,你可知我是谁?”道人将长剑收起,“我是纯阳真人座下五弟子,我一门六位师兄弟,俱已羽化登仙,只我一人俗缘未了,做了个山上的孤魂野鬼,方才守得这纯阳宫数十年无虞。”

“唔……”

范曾身后的元稹连忙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叫出声来。

虽然在看到道士的时候他就想过神怪作祟的可能,但亲耳听到这句话仍然使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怪不得来纯阳宫废墟抓鬼的道士和尚一个个空手而归,因为这个鬼居然是纯阳子的亲传弟子紫虚真人祁进,寻常法术又怎能奈何得了。

“原来道长便是紫虚祁真人……为何祁道长会舍了仙途,留在这红尘俗世之中,又为何要在此苦苦等候我万花谷弟子?”

“我不知道……”名为祁进的道士叹道。

“我生时便在思量此事,却始终想不起缘由,及至死前也在思量此事,魂魄牵绕,不得飞升。于是便在此地等候万花谷来人,然而数十年间世事变换,终没有一人来此,直到你来了。”

范曾皱起眉头,“晚辈才疏学浅,不知如何能帮助道长了却心愿……”

“无妨,只要你看看这件东西……”

道人从宽大的道袍衣袖里取出一物握在手里,伸到范曾面前。摊开手掌,却是半个小小的玉环——

或者说,是一块玦。

青玉雕成,样式古朴的玉玦,在月色里闪着冰一样的光泽。

“当年天下大乱之时,五毒教主赠给我此物,令我去寻带着另一半玉玦的万花谷弟子,我四处寻访,却没有找到那个人。”

“……”

“临死之时,想着若是那人带着玉玦来找我也好,但那人也竟没有来。”

“……道长说的是,晚辈确实来晚了……”

范曾忽然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伸手入怀,摸出一样东西来。

也是一块玉玦,质地,样式,都和祁进手中的那一块毫无二致,只是装饰有美丽的淡紫色穗子,显得华贵一些。

“这是师祖赠送给晚辈的礼物,想必她才是您要等的人……”

范曾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道士的脸色变得煞白,连躲在后面的元稹都看得出他的手在颤抖。

“你……是谁的徒孙?”祁进又向范曾走了一步,范曾这才看清楚,面前人的衣角发梢根本就是透明的。

那眼神……似乎就是答案,和把一个魂灵束缚数十年的执念的所在。

“在下的师祖,就是药王弟子,谷夫人谷之岚……”

“之岚,原来是之岚……”

将两块玉玦合二为一,握在手中的一刻,道士如梦初醒般喃喃自语。

“我至死还在惦念,变作鬼也不能忘记的人,是之岚啊……”

“道长和师祖……是有什么约定么?”

祁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道心不定,才有此报。她如今还好么?”

“当年她嫁了南方一个州官,临走前把玉玦送给了还是个小孩的我……听说她去世也有好些年了。”

“……早就该想到的,早就……当时的人,有几个还在世上!”

祁进别过脸去,但范曾已经看到了他眼角的泪光。

“我只记得她貌美如花的模样,从来没有想过那花也有凋零的时候……”

“……”

“终究是空等了……不,我本来就知道,她不会来的。”

“师祖当年交付我这块玉玦时,说我是有灵性的小孩,日后必定能找到玉玦的另一半。只是若她早些自己来寻,也不至如此……”

“春已暮,花已落,不甘也好,悲痛也罢,都已迟了!……”

随着一声叹息,元稹的身影忽然显现在道人面前。

祁进身边的白衣童子惊得张开两手向后倒退一步。但祁进看到突然浮现,头插花枝的年轻文官时却没有动,只是转向范曾,道:“你很聪明,会照顾人,真的有点像她。”

他声音已经恢复冷淡,但默然垂泪的样子却显得很是凄凉。

元稹的脸上也流淌着眼泪。

“道长啊,见到你,我才相信死者有灵之说不虚,可纵是死者有灵,我所思念之人却也从未再现身……”

“我明白你等待伊人的心意呀……因为我没在她生时多伴她一刻,如今她已不在,我空在这荒山吟诗,明知无用,但不去做的话,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明知道没有用……”

祁进紧握着手中的玉玦,仰望明月。

“我私愿已了,现在只想永守这纯阳宫。或许再过些时日,你我都会淡忘今日之情也未可知。”

语毕,他将那系着淡紫色饰带的半块玉玦还给范曾。

“不必了,就送给您,留个念想吧。”

范曾垂下眼帘,推了回去。

“多谢。之前冒犯尚请宽宥,祁某还有一不情之请,只愿二位来日能将祁某之墓稍加修缮,能使来日她转世轮回至此,尚能让我一见……”

道士将两块玉玦贴在自己心口,身体慢慢漂浮起来,雪白的长发飘散,渐渐融入满天月华之中。而白衣童子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只见金色的微光在空中盘旋几匝,忽然不见。

阵阵松风吹过,白色的身影如同炉中香雾般散去——

“阿丛,阿丛……”

元稹泪眼迷离。那身影彻底消散于夜空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的不是羽衣道士,而是亡妻韦丛的容姿。

终究无法忘记吧……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尾声)

第二天,范曾和元稹带人上山,在纯阳宫前庭石阶上的东北角老松树下,挖出了一具脚上戴着金环的鸟骨和一副朽烂的棺材。

“是仙鹤。”范曾盯着鸟骨长长的脖颈和腿,掏出怀里的手帕展开,一缕羽丝飘落风中,转瞬不见。“那个白衣童子,其实是仙鹤……”

棺材里的陪葬品只有一柄剑和一领白狐裘,男子已经化为枯骨的手中紧握着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玦,有一块还缠着颜色鲜艳的紫色饰带,似乎是最近才放进去一般。

“幸好我们昨天来了,你看,今天的桃花都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啊。”范曾突然说道。

“唔,是啊,幸好来了。”

“酒还没喝完呢。”

“那继续喝吧。范先生,能再吹一次笛子吗?你吹得真是太好了……”

范曾掏出雪白笛子,贴在唇边吹起来。桃花和雪花如同天雨,纷纷飘落在二人身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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